「你阿公手術後每天都在哀聲嘆氣,我們兩個都足艱苦你知道嗎?阿嬤每天和他待在一起,辛苦到要死掉了。」阿嬤說,「你最近都待在學校不來看我們,是跟姐姐一樣交男朋友了?沒有?我知道,我只是開玩笑,你向來是最乖的那個。」
「昨天你阿公說不知道能不能撐到看孫,唉,他一個大男人變這麼頹喪,整天想這些……我也什麼都不想吃,一直想到你阿祖說人到了不吃五穀時就是一種預兆,就要……」
阿嬤低聲訴苦,難得很疲憊似的倚在車子的椅背上,我不知所措的應答。那些話語在心裡不斷縈繞糾纏,因為其中穿插的特定字眼,心底很快地閃過彆扭的情緒。有點不習慣地牽起阿嬤的手、發現她瘦了好多,那點不適馬上被對他們身體的擔憂遮蓋過去。
能夠這樣任某些字眼帶過而不起波瀾,是上大學、稍稍從家庭中脫離後的事情了。在那之前,我們家是維持著緊密卻不親近的關係。
我們習慣在每週日聚餐,到場時總要照順序喊:「阿公阿嬤、阿伯阿姆、姐姐……」。堂姐可以姍姍來遲,不耐撥開阿嬤拉起的手;堂妹可以冷著一張臉,用「隨便」來堵住阿公的問話。但我不行這樣,我是夾在中間、資質平庸又不討人喜歡的那個小孩,只能盡量微笑,把偏低的聲線拉得像普通女孩一樣又高又甜,適時裝傻應和,在那一整天中扮演合格的孫女。
當過老師的阿嬤偶爾會像認可學生一樣,頷首給出幾句讚許。「妳最乖,最聽話」、「妳都不用人擔心。乖乖的,不會做出格的事」。即使如此,我大多時候還是做得不夠好。很有責任感、主動擔起養親責任的爸爸也不滿意我的表現,在我因為壓力遲遲不敢撥電話慰問長輩時說我「不孝」。我想大概真的是那樣吧。
每次看到阿嬤盯著我微蹙眉頭,聽人用「不孝」形容我時,我都想著:啊,我這輩子都不該說我是什麼。
我要把這事帶到他們走之後。可是想到他們會走,我又感覺胃裡一陣翻攪。我似乎總以為生活會維持這樣,見到一樣的人,說著差不多的話。放不掉又掙脫不開,淋浴時迎著澆下的熱水在浴室唱著「總有一天我要遠走高飛」,歌放完後也只是擦乾頭髮再度步入日常。
有些人說:他們如果愛妳,就會接受真正的妳。離開家裡幾年吧,再回去時就會被好好珍惜,大不了就是斷絕關係。
但我做不到。不敢做、也不會做。我想都不敢想。
我其實很想要染小美人魚一樣鮮豔的紅髮。想要什麼也不顧慮的說話,想要自己跑去沒去過的地方,想在雨天跑去海邊,和不認識的男女在街上擁吻。想要和我愛的人結婚,從「我沒想過我能結婚……」開始,在親友注視下哭著致詞。
我很擅長幻想,上述場景都變成課間撐著下巴冒出的白日夢,在我青春期望著窗外時,一樣樣的在腦海裡浮沉、閃著我一輩子無法企及的光彩。我最大的叛逆,或許是我身為同性戀/雙性戀的事實,因為那無法改變。
我十四歲時開始懷疑自己並非異性戀。
半夜難以睡去,獨自窩在漆黑房間,偷偷地在鍵盤上打下「同性戀、LGBT、女同志」這些字眼,搜尋平日不會輕易看到的文章和影片。螢幕藍光在昏暗房間裡明明暗暗,我感覺自己好像快從這逼仄空間墜到什麼未知的地方。不知是因為白天眼前總晃過同儕開始發育的身體,還是因為看見同學們開始以男女劃分彼此,我察覺到我在人群中格格不入。我覺得我和大家不一樣,卻不曉得我是什麼,我猜我「非常人」,可若要武斷的稱自己是女同志,似乎又有哪兒令我卻步。
那時的我亟欲找到歸身之所,總焦慮地問自己:「到底是不是?」,沒有人能給我答案,我也遲遲不敢接受那個隱隱浮出的答案。我相信我若真的是,會在事跡敗露後被趕出家門。
高二時一個延燒全台的契機,讓我明白家人對同志的態度,是2018年九合一公投。在那之前我還能若無其事帶過話題,那幾個月避無可避。飯桌上那麼多不經意的惡言,他們激動地說著嚇人的話,他們肯定沒想過現場坐了一個和別人不一樣的小孩。剛開始我感覺胸口窒塞得嚥不下飯,只能轉頭面對電視,讓他們的話語被擋在腦後。後來實在是聽了太多——學校、補習班、餐廳、才藝教室、電視、手機、路上、廣告——似乎所有人都在吶喊「同志不配結婚。你們會下地獄。你們這種人要一輩子孤苦終老」。
公投結果出來的隔天,家裡安靜得很不尋常。媽媽難得去廚房洗碗,爸爸看著新聞,幾不可聞的笑了一下。「這就是現況。」他說。我突然被他的語氣刺激到,啞口無言,半晌後哭了出來。那些日子聽到的每句話、所有的荒謬和無力,全迸發而出。我不知道還能怎麼辦,我以為這些險阻是有盡頭的,如今卻證明了祈禱之後不見得是曙光。我鼓起勇氣說了那天的感受,解釋這場公投的不公,換來一句「你幹嘛那麼激動,又不干你的事。」我知道他其實在探究:「所以你真的是gay嗎,不然你為什麼支持?」
那年年末激烈碰撞之後,一切又歸於平靜。同志們默默的結婚了,我上了大學,加入致力於性別平權的學生團隊。我選擇性地和家人分享我的生活,沒告訴他們我去年交過一任女友,學到一見鍾情和經營關係的差異。也沒說我是女性主義者,今年花許多精力籌辦月經展覽。忙於課業和活動的同時,偶爾接到「阿公住院」、「阿嬤消瘦很多」的消息,回家時發現他們的臉和我印象中已經不同。我因為這種變化感到恐懼,消亡和離去的課題似乎在我收穫喜悅的同時正不斷地迫近。家庭中的我、感情裡的我、做性別的我……這些不同面向的我,是否能有坦誠相見的一天?我不知道。我也不知道「坦誠」究竟是好是壞。
零碎的、沒有邏輯的講了這麼多……我或許只是想說:這是我,這是我的家庭。我想要當個好女兒、好孫女、好學生、好人,但有時不論我怎麼努力,都還是個不肖女。
我今年二十歲,這是我身為女人和性少數,成長至今的模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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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
苔絲(Tess)
國立中央大學在校生,全家都是文組人。
俗爛地喜歡文學、藝術、音樂、電影,也喜歡馬和雨天港口盤旋的黑鳶。
如果要用各種標籤來表達自己的話,目前是20y/生理女/雙偏同/H偏P/單身/女性主義者。
註:搶到安溥演唱會ㄉ票!我好快樂RRR
